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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墉
从“我的父亲”到“我阿爸”
天热,吃凉面。“你不知道吗?我从来不爱吃面。”87岁的老母亲,居然把碗一推,转身去冰箱拿了面包和肉松,没好气地说:“那年,我刚嫁到你们刘家,给你叔做了面,他偏要吃饺子;等他吃完饺子,我回头吃那碗面,早凉了,我一边吃,一边掉眼泪。告诉你!记住了!妈从那时候开始,就恨吃面。”
吃完饭,一家人在餐桌上吃桃子。
“我要桃核!”5岁小孙女喊着,“要去种!”
“种桃子干什么?”老奶奶叮嘱着小孙女,“要种杏,别种桃!"桃"就是"逃"!我逃一辈子了,所以要种就种杏,幸幸福福过日子。”
不知为什么,跟着老母亲40多年,最近却听了她一堆新故事。说实在话,我从不知她不爱吃面,也不晓得她忌讳种桃子。连最近小女儿跟她学的儿歌,都是我以前没听过的。
“怎么没听过?我从小就唱!”老母亲还不承认,“我爹教我的。”
最近提到我外公,老母亲的表现也不一样了。以前她恨他,恨他又娶了个小,现在却“我爹、我爹”叫得越来越亲切。于是那个原来所谓不苟言笑、偏心、重男轻女的老头子,便一下成了会说故事、会唱儿歌、会买咕咕钟的“好爸爸”。
“我爸爸也一样。”一位老朋友颇有同感,“以前提到我爷爷,他都好像要立正似的,说"我的父亲"。可是这两年不同了,他会说"我阿爸带我去抓鱼","我阿爸教我游泳"。当你看他说话的样子,他不再是我的爸爸,倒成了一个孩子。”
发现老人的寂寞
老人家确实越来越像个孩子。过去她很不喜欢小孩,后来只爱自己的孙子、孙女,现在则只要是孩子,她就喜欢。
有一天,妻带她从外面回来,看她提个重重的塑胶口袋,我问她买了什么。“你不会感兴趣的!全是糖,给小孩吃的。”
每次有小孩来玩,不论是亲戚的小孩,或邻居的洋孩子,就都往她的房里钻。每个人出来,都鬼鬼祟祟的,捂着口袋。说老奶奶叫他们别说,把糖偷偷吃掉,或藏起来。
原来一家人围着看电视,现在老人也叫我又为她买了一台,放在她的房间,常躲在屋里自己看,还把小孙女找进去,和她一起看卡通。
她真成了个孩子,使我想起儿子小时候,喜欢用纸盒子和脚踏车围成一圈,然后躲在里面,说那是他的家。
有一天,我在花园工作,老母亲迈着小脚,一步步凑过来,又拉着我的袖口,走到院子一角,神秘兮兮地说:“来!妈问你,你赚的钱,够不够下半辈子花?人都会老,别一天到晚乱花,存着点儿,等老了用!”
我笑了起来:“原来是这事,干吗神秘兮兮的?”
“当然了!咱们娘儿俩,总也有点悄悄话吧!?”老人居然转过脸去,有点激动,“你知道吗?咱们好久没说私房话了。”
突然发现老人的寂寞。一家七口,虽然热热闹闹,在她的心底,由于身体的衰退,越来越失去安全感,也越来越怕寂寞了。
明年春,带母亲去迪斯尼乐园
或许人的一生,就像日出与日落吧!似乎回到同样的位置,只是方向不同。
由出生时的啼哭,需要抚爱、需要拥抱;到开始学走路,开始抓取自己的东西;到“扮家家酒”,假设有个自己的小家;到越长越壮,觉得天地之间,可以处处为家。
然后,过了中午,太阳西落。我们随着身体的衰老,逐渐收回遥远的步子,躲回家,躲回自己的房间,抓紧自己的东西,也抓紧自己的亲人。
我们又像儿时一样,需要亲人的拥抱和呢喃。
母亲老了!在每晚就寝之前,我会先推开她的房门瞧瞧。看她一个人睡着,昏昏的夜灯,映着墙上父亲年轻时的照片,我有着一种莫名的感伤。突然觉得这老人家,跨过87年的岁月,此刻,却缩在床上,如同我5岁的小女儿,需要关爱和保护。
“去买一张轻便折叠的轮椅,”我对妻说,“明年春天,带着母亲一块儿,去迪斯尼乐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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